牧夏教育工作室

那天算一算記錄，我們居然已經進行了八週的戶外探索。

有時候光是回想，想到孩子們和我們一起在生長的土地上探索，就會覺得很溫暖呢。

這禮拜進行的主題是吊腳樓和台中酒廠。

活動還沒開始，正在等待別的孩子到齊，男孩就發生了小小的衝突。

兩個孩子從推來推去的玩，弄到真的不開心了，開始打來打去。

其他的男孩紛紛加入戰局，一邊跟著追打其中一位男孩。

文躍將男孩抱住，請大家先停下來。

其他的孩子還不能罷休的大喊『他是我們班最皮的啦！』『對阿，老師說他最壞！』

文躍一邊安撫男孩，請他先稍等，一邊問其他的孩子。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說他呢？被人家說很皮，很壞，是很不舒服的感覺耶。』

男孩們說『誰叫他最愛打人！』『對阿，老師說，他是全班最皮的，被他打一定要還手。』

『不能請大人幫忙嗎？』

『難道要白白被他打嗎？我們老師說的。』

聽到這裡，男孩已經無法繼續安靜等著，開始和身邊的孩子嬉鬧。

談話也因此無法繼續。

一個男孩繞過去，偷偷坐在剛被文躍安撫完的男孩背後，伸出腳要踢他。

文躍轉過去說『請你不要踢他，不然等會他轉過來看到你踢他，你們不就會打成一團了嗎？』

『他又沒看到。』男孩說。

『為什麼要踢他呢？你剛剛也沒有被他打到阿。』

男孩說『反正他不會知道。』

『你剛剛一直說老師說他愛打人，所以你也會想打人囉？』

男孩說『我是想踢人，不是想打人。』

『那可以請你不要踢他嗎？』男孩說『好』

文躍一鬆手，男孩馬上補了一腳。

感覺，在老師的加持下，這孩子打人就是罪大惡極，人人都可以不停的對這孩子動手，因為『他很壞』。

這時候，我們已經開始了今天的課程。

先發給小孩一人一張地圖。

『我不要地圖。』許多小孩嚷著。

『可是，這是今天的路線耶。之前幾個禮拜，都是我們帶你們走的，這個禮拜，換你們帶我們走啦！』

小孩有點驚訝，拿回地圖重新看著。

和孩子解釋地圖上的河流，綠川，就是我們今天探索的主題。

我們將要隨著河流走。

『你們覺得我們這裡，是河川的上游還是下游呢？我們要往上還是往下走呢？』

『這是台中市少數的市內河喔，台中還有哪些市內河？』

『我知道，柳川梅川我通通都去過。』

有小孩這麼說著。

一個孩子拿著地圖，一邊看一邊說『可是，小孩自己走在路上，是很危險的耶。』

我說『不會讓你自己走啦，我們會陪你走，只是你要看著地圖帶路喔。』

於是孩子們自動分成一群一群，研究起地圖，研究好地圖的孩子就飛快上路了。

有的孩子一開始不願意看地圖，或者是不停表示自己看不懂。

但後來發現我們真的沒有要帶著他們走。

看見有的人拿著地圖已經離開了，才開始認真研究地圖。

地圖的方向很重要，有個孩子將地圖拿反，一邊指著河『所以我們要先過馬路！』

和他確定鐵軌的位置，台中火車站的位置，再找到自己的位置。

才發現其實只需要向後轉，就會遇到綠川了。

由於每個孩子對地圖的判讀不同，因此不同的孩子，就走出了不同的路線。

這才發現，短短一條綠川，對孩子來說十分新鮮有趣。

而且可以走好久好久。

通常我們說到綠川，大部分的人都會說『好髒的水溝。』

但是對孩子來說，他們並不覺得這是一條很髒的河。

一個孩子站在河邊看了一看，就說『河裡有魚吧！』

我低頭看看河水，原來，孩子的眼中，河就是河，是不帶有任何外在施加的評價的。

當我們漸漸對於人事物，貼上一層一層屬於我們的評價，好的，壞的，髒，乾淨，整齊，隨便，醜，美，笨，聰明....

或許，就離心中純淨的本質，越來越遠了吧。

在綠川上，孩子們忍不住抓起碎石子往綠川丟。

一個男孩抓起一把石子往河裡丟，一不小心一半的石子落在文躍身上。

『哈，對不起。』男孩說。

另一名男孩見狀，也抓了一把石子丟在文躍身上，丟完便喊『哈～對不起～』

接著又丟一把，丟完連忙跑開。

男孩一邊偷看文躍，看文躍是否有不開心，一邊把上半身探到欄杆外，繼續往河裡丟石子。

接著一不注意，兩個男孩因為爭奪東西，搶成一團。

伴隨聲嘶力竭的喊聲。

文躍過去幫忙，抱住男孩A，『好了，好好說。』男孩A繼續掙扎，喊著『我要我要～』

在一陣掙扎扭打中，手中的樹枝不停弄到文躍。

文躍忍不住對男孩A說『你夠了沒？』，男孩A瞬間安靜。

只聽到從頭到尾沒有參與爭執的男孩C在後面說『我玩夠了。』

文躍接著說『在一開始你跟人家發生衝突時，我幫你處理，後來在公車站牌，你又和人家打架，我還是幫你處理。現在終於出發了，你還是跟人家打架，這樣夠了嗎？還故意拿石頭丟我，你不覺得你在欺負我嗎？』

男孩A安靜不講話，只是皺起了眉頭。

男孩B連忙說『我們把剛剛挖石子的洞補好吧！』

男孩C跟著一起補洞。

剎時之間一片安靜。

過了一會，文躍對孩子說『我有話對你們說，你們過來一下好嗎？』

三個男孩圍著坐了一圈。

『我想知道，我剛剛大聲說話時，你們的感覺是什麼？』

男孩C說『很不舒服，很害怕。』

男孩B說『很緊張，很害怕。』

男孩A說『我不知道。』低著頭不肯抬頭。

『你們有曾經被人家這樣大聲說話過嗎？』

男孩C說『沒有。』

男孩B說『有阿，我媽。接著就會開始打人了。』

男孩A小小聲的說『有。』

『所以你們都有過被打的經驗囉？』

『還好啦。』『很少，但是很不乖的時候會被打手心。』『很常阿，我被很多東西打過耶，而且一打就好幾十下。』

於是孩子們開始討論被什麼打最痛，或者是描述著被打的感覺與細節。

『那你們被打時，會想要還手嗎？』

『會阿，超想還手。可是他們是大人，我們打不過。』『對阿我們力氣比較小。』

孩子們討論紛紛。

『這個意思是，只要等你們長大，力氣夠大了，就可以打回去了嗎？』

孩子若有所思起來。

接著說『這樣好像不對。』

『可是這樣聽起來，你們不敢打大人，是因為打不過，所以才去打同學囉？』

『我們知道小孩不應該互相打。』孩子說『可是大人就可以打小孩嗎？』

『他們都說打人不好不行，那為什麼他們可以？』

『恩，我們剛剛已經討論了很多。現在，我要跟你們道歉。』

『我剛剛真的生氣了，很不舒服，一邊很擔心你們跑上跑下的安全，一邊覺得一直叮嚀和提醒你們，都沒人理我，所以我用大吼的方式，想跟你們說話。』

『但是我不應該用這種大吼的方式，讓你們不舒服。所以我要跟你們道歉。』

文躍一一認真和孩子道歉，輪到男孩A時，男孩A飛快的把眼睛撇開。

『請你看著我，我是很認真的要向你道歉。對不起。』

經過這一番討論，男孩們恢復了心情，繼續歡天喜地的往前探索。

發現一棵桑椹樹，還有紫色的桑椹，小孩弄得滿手紫紫，又大喊我手流血了，開心得不得了。

順著河走著走著，忽然發現沒有路了。

河流從建國路下面穿過。

孩子們謹慎起見，還想著可不可以從下面的河穿過，也爬下河邊看了一次。

覺得應該過不去，於是就開始尋找繞過去的路。

兩個男孩走了很坎坷的鐵軌旁的道路，一邊假裝自己在叢林，一邊尋寶。

每發現一個東西就興奮的大聲喊叫『有輪胎耶！』『有破掉的鞋子！』『喝完的蠻牛！』

有的孩子選擇從台中路繞過去。

直接遇到了吊腳樓。

看見有人在河中清理河川。

『為什麼看起來有的都沒人住了阿？』我問。

『因為裡面的人都死了阿。』（邏輯是，房子已經很老了，所以裡面的人也很老，因此都死了。）

『到底住在裡面的人是怎麼進家門的？難道他們划船過去嗎？』孩子問。

『說不定這些房子裡面都可以相通，所以可以從最右邊的房子進去走到最左邊。』

後來找到了房子的巷子口，巷子口已經被封了。

路過的人說，這裡已經要被拆了。

『火車經過的時候，裡面的人不會覺得很吵嗎？』

這些房子都幾乎是貼著鐵軌蓋的。

火車經過時房子都在震動，真難以想像裡面的人可以住的這麼久。

繞過神秘的小巷，我們進入第三市場尋找下午的點心。

和孩子討論『我們去過第二市場，現在又到第三市場囉。』

『那我家那邊的市場是第幾市場？』孩子問。

『我不知道你家在哪裡耶？你知道嗎？』

『我也不知道。』

孩子們對於點心的慾望不太大，但對於繽紛的市場，倒是非常喜愛。

進入市場前，一個女孩因為不想提著塑膠袋裝的水壺跟鉛筆盒出發，而不知道怎麼辦。

其他女孩說『你自己的東西就自己拿阿！』『沒有人要幫你拿喔！』

『她根本就是想要人家可憐她吧！』

後來陪孩子討論，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可以怎麼想辦法呢？

最後決定找個地方把東西藏起來，回來再拿出來。

這時一個女孩說『安親班老師說她這樣的時候，不要理她啦！』

『我猜她應該沒有要我們幫她拿的意思，可是她面對困難不知道怎麼辦，我們可以幫幫她想辦法。』

女孩們才幫忙找可以藏東西的地方。

發現會唱歌的玩具鳥，看了很久目不轉睛。

經過賣香的店，一直看著點燃的香，因此老闆娘送給他們幾根香。

隔壁攤子的老闆教孩子如何使用打火機點香才不會被燙到。

也告訴孩子一些方式『拿香的時候要小心，朝向別人會燙到別人喔。』

火對於孩子來說，是一種未知又迷人的東西。

撿到打火機就彷彿撿到了稀世珍寶。

學會如何使用，如何保護自己，親手使用打火機大概是孩子今天最有成就的事了吧。

進到台中酒廠。

孩子到處奔跑觀看。

『這裡我都來過好幾次了，我知道那裡有什麼。』

『我們想去參觀展覽。』

接著發現草地上有許多蚱蜢，玩起抓蚱蜢的遊戲。

抓了又放掉，孩子們都很大方的讓蚱蜢回到原本生長的地方。

放風箏，風箏卡在路燈上，拿梯子去拿下來。

最後，在晚霞中，結束了今天的課程。

今天結束後，我們大人面面相覷，心情都很沈重。

一位著名的心理諮商師說，當她在演講時，她總會帶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瓶，瓶內放著污泥，雜草，以及漂亮透明的玻璃彈珠。

邀請人們上台，將玻璃彈珠拿出。

她說『若你不能坦然將手深入污泥，就無法看見這顆彈珠的剔透本質。

我們平日輔導的孩子也是，你是看到污泥就下了髒的標籤。

還是你依然能閉上眼睛，感受到水的清涼，污泥的滑膩，睜開眼睛，看到彈珠的剔透？

能在孩子讓人難以親近的外顯行為裡，游刃有餘，而看到孩子的剔透本質？』

從小到大，我們就一直在一個標籤化的教育中成長。

『他是壞學生，不要跟他玩。』

『你們不要學他。』

『考試考的好，才是好小孩。』

『你不乖，不聽話，是壞小孩。』

到底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身為一個教育工作者，如何能夠使用手中的權威，嚴厲的批判孩子，並且教導其他孩子，用偏見的眼光看人？

希望孩子善良，具有包容力，體貼，溫暖，尊重，不罵人。

又希望孩子被打要還手，不和壞孩子在一起，不要理壞孩子。

請問，孩子到底能夠學會什麼？

我們希望試著，用不批判的角度，讓孩子知道，他的某些行為，是會讓別人不舒服的。

因此，在彼此的協調下，學會尊重。

希望告訴孩子，每個人之間的差異，用一種欣賞的角度，看見不同的人，學會包容。

我們不希望孩子互相動手，所以我們也不對他們動手。

我們希望孩子用好的語言說話，所以我們用好的語言和他們談話。

當我們聽見孩子用不屬於他們這個年齡的語言，批判著別人時，心裡很難過，難道我們大人都做了這樣的示範？

就如同我一開始說的，其實對孩子來說，他們看見的事物，是沒有任何評價的。

真正教會他們評價的，是我們，大人。